《圍城》里的信函書寫,細細尋按,共有十一處,有的一處一函,有的一處兩函。略加回攏,可得三類,分頭言之。
晚輩與晚輩
此類有兩處。
一件是方鴻漸分開老家,往北平一所年夜學上學,在上年夜學前或初上年夜學,經父親做主,與本鄉金融家周某之女訂婚。在北平見男女同窗愛情,很是愛慕,便生了與周家退親的動機,于是便給父親寫信,陳說本身心坎的憂?,盼望父親諒解下情,酌情處理,解除這一婚姻關系。書中所引,雖是片斷,仍可見其大要。先看鴻漸是怎么寫的:
近來觸緒善感,歡寡愁殷,懷抱劇有秋氣。每攬鏡自照,神冷形削,清癯非壽者相。竊恐我躬不閱,周密斯或將貽誤畢生。尚看年夜人垂體下情,善為解鈴,毋小不忍而成終天之恨。(第7頁倒第6行)
他認為措詞凄婉,準打得動老父的木人石心。料不到的是,老父披覽之下,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惡毒心腸,來封快信,大罵一頓。老父是舉人出生,遣調文句,遠勝鴻漸:
吾不吝重資,命汝千里負笈,汝靜心攻讀之不暇,而有余閑照鏡耶? 汝非婦人男子,何必置鏡? 惟戲劇演員,身為丈夫而對鏡顧影,為世所賤。吾不圖汝甫離膝下,已濡染惡習,可嘆可恨! 且怙恃在,不言老,汝不善體高堂念遠之情,以逝世相嚇,喪心不孝,于斯而極!當是汝校男女同窗,汝睹色起意,三心二意;汝遁詞悲秋,吾知汝實為懷春,難逃老漢洞鑒也。若執迷不悔,吾將結束寄款,命汝復學回家,來歲與汝弟同時成婚。細思吾言,慎之切切!(第7頁倒數第2行)
此番手札往還的終局,頗富笑劇性。鴻漸接信,嚇得矮了半截,想不到老頭子竟如許精明。忙寫回信告饒息爭釋,說鏡子是同室先生的,他并沒有買;這幾天吃美國魚肝油丸、德國維他命片,身材精力惡化,臉也飽滿起來,只惋惜,藥價太貴,舍不得錢;至于成婚一節,務請結業后停止,一來妨害學業,二來他還不克不及養家,添父親累贅,于心不安。方老師長教師收到兒子的信,證實本身的威嚴,遠及于幾千里外,自得不凡,興頭上匯給兒子一筆錢,讓他買補藥。
另一件是年夜學第四年,父親來信告知他,他的未婚妻患傷冷,為中醫所誤,于本月某日往世,囑他勿過火哀痛,但汝岳父處應往一信唁之。鴻漸看了有監犯蒙赦的快樂,對那短壽的女孩子也略微同情。本身既享不受拘束之樂,也愿意旁人削減悲痛,于是向未過門丈人處往了一封慰唁的長信。
這封信也有個喜慶的終局。書上這么說的:周司理收到信,感到這孩子知禮,便分付銀行文書科王主任作復。文書科主任看見原信,年夜夸這位未過門姑爺,文理書法都好,情詞深厚,本性極厚,定是個遠到之器。周司理聽得高興,叫主任回信說:女兒雖未過門,翁婿名分不改,此刻把陪嫁辦喪事的那筆款項,加上方家聘金為女兒經商所得利錢,一共兩萬塊錢,折合外匯一千三百鎊,給方鴻漸來歲結業了做留膏火。
給“戀人”的信
給真正戀人的信是求婚的,并未勝利,給貌同實異的戀人的信是了斷的,認為還會有糾纏,卻順遂地勝利了。都是方鴻漸寫的,一封是給唐曉芙的,一封是給蘇文紈的。
先看給唐曉芙的,是夠肉麻的,也還有些許新意。
曉芙:
前天所發信,想已觀看。我病全好了;你若補寫信來慰勞,比如病后一帖補藥,仍是接待的。我明天收到國立三閭年夜學電報,聘我當傳授。校址似乎太荒僻些,可是還不掉為一個機遇。我請你幫我決議往不往。你下半年打算如何?你要到昆明往休學,我也可以在昆明謀個事,假設你進上海的黌舍,上海就釀成我唯一迷戀的處所。總而言之,我魔住你,纏著你,冤魂作怪似的附上你,不放你安靜。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錯寫了“我”,可是這筆誤很有事理,你想想為什么——講句簡略的話,這話在我心里曾經復習了幾千遍。我深恨發現不來一個新穎飄忽的說法,只要我可以說,只要你可以聽,我說過,我聽過,這說法就飛了,曩昔,此刻和將來沒有第二個漢子好對第二個女人如許說。負疚得很,對盡世無雙的你,我只能用幾千年青人濫用的話來表現我的感情。你答應我說那句話么? 我真不敢冒眛,你不了解我如何怕你賭氣。(第103頁倒第6行)
信中有一錯字,我反復衡量,怕有什么新意沒有看出,終極仍是判斷,這不是方鴻漸犯了昏,確確切實是錢師長教師筆下有誤。錢師長教師的書,只能這么說。
信中說,“我深恨發現不來一個新穎飄忽的說法,只要我可以說,只要你可以聽”。上面假定有了這么個說法,那么就該是,我說了你聽了若何若何。而信中的言辭不是這個意思,竟是:“我說過,我聽過,這說法飛了,曩昔,此刻和將來沒有第二個漢子好對第二個女人如許說。”句中“我聽過”的“我”,該是“你”。
有人或許會說,錢交流師長教師這里的意思是,我說了,我聽了,也就了解是你聽了。有后面的“第二個女人”如此,如許的辯護就太繞了。有後面的,“只要我可以說,只要你可以聽”,依情依理,接上去只該說“我說過,你聽過”,說此外只會是沒出處的委曲。
還有一個較為無力的佐證,就是在初刊本、初印本上都是“我說過,你聽過,這說法就飛了”。希奇的是,1980年10月重印本第一版初印上,就成了“我說過,我聽過”。不論多久了,歸正是個錯。
再看給蘇文紈的。從措辭上說,這封更堪玩味。
文紈密斯:
我沒有臉再來見你,所以寫這封信。從曩昔直到今夜的事,滿是我欠好。我沒有捏詞,我無法說明。我不敢求你諒宥,我只盼望你快忘卻我這個脆弱、沒有坦率的勇氣的人。由於我真心親愛你,我愈不忍糟踐你的友情。個人空間這幾個月來你對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未來永遠作為可貴的回想。祝你快活。(第101頁第10行)
貌同實異的戀人,還有一種是一廂情愿,對方全不認領的。如許的來信,說是情書有些過譽,說是騷擾有些苛刻,該說是自作多情吧。書中第七章,陸子瀟給孫柔嘉的信,就是這種情況。原由是方鴻漸在汪處厚家的席面上,聽范懿說,冷假時代陸子瀟與孫柔嘉相戀,且幾次通訊,心坎欠好受。正好第二王孫來看他,便問個畢竟,孫聞言,很是生氣。
“這事真厭惡,我想不出一個對於的措施。阿誰陸子瀟——”孫蜜斯對這三個字討厭得仿佛不願讓它們進嘴——“他往年近年夜考的時辰突然寫信給我,我一個字沒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來。冷假里,他上女生宿舍來找我,硬要請我出往吃飯——”鴻漸嚴重的問句:“你沒有往罷?”使她不自立低了頭——“我當然不會往。他這人真是精神病,仍是來信,愈寫愈不成話。先一封信說,免得我回信費事,附一張紙,紙頭上寫著一個題目——”她臉又紅暈——“這個題目不消管它,他說借使我對這題目謎底是——是確定的,寫個算學里的加號,把紙寄還他,不然寫個減號。比來一封信,他索性把加減號都寫好,我只需劃失落一個就行。你瞧,不是又好氣又可笑舞蹈教室么?”說時,她眼睛里淺笑,嘴撅著。(第256頁倒數第9行)
方鴻漸聽了,如釋重負,不由得笑道:“這隧道是傳授的情——傳授寫的信了。我們在初中考‘知識’這門作業,師長教師出的標題滿是如許的。”
由信函引出情節
這一類多些,共六處,四處顯明,一處隱晦,還有一處只能說委曲成立。
先闡明顯的。
第三章里,寫方鴻漸和蘇文紈同船回到上海,方先回老家探視雙親,前往上海后住在周司理家里。閑居無聊,便往蘇文紈家走動,在蘇家熟悉了唐曉芙,往得更勤了。一次往蘇家,唐蜜斯在,還有一位留歐回來的曹元朗。蘇文紈為了顯擺本身的才幹,拿出一把雕花沉噴鼻骨的女用折扇,曹元朗看了,方鴻漸看。但見飛金扇面上歪傾斜斜地用紫墨水鋼筆,寫著一首古詩。題名是:“平易近國二十六年秋,為文紈蜜斯錄舊作。王爾愷。”
這王爾愷是個也還有點名望的政客,方鴻漸一見,頓起惡感,對這種字這種詩,年夜加鞭笞。第二天方鴻漸往了唐曉芙家里,坐定后,唐蜜斯說:“方師長教師,你昨天闖了年夜禍,了解么?”方開初不認為然,待唐蜜斯說了原委,不由追悔不及。本來王爾愷說的“錄舊作”,舊的是蘇文紈的舊作,也就是說,飛金扇面上寫的古詩,乃蘇文紈所作。若何挽回這個錯呢? 唐蜜斯說,方師長教師談鋒好,只需幾句話就說明開了。方鴻漸一聽,恰如私願,借此也可以在唐蜜斯眼前顯顯本身的才幹。由於唐蜜斯說,她很想了解這封信如何寫法,也好讓她學個乖。方承諾,寫了必定把稿子抄給唐蜜斯看。
信是寫了,書中卻沒有信的原文,有的只是零碎的字句,和寫信時的所思所想。
方鴻漸回家路上,早有了給蘇蜜斯那封信的腹稿,他感到用白話文比擬妥善,詞意繁複含糊,是掩罪藏惡輕描淡寫的好東西。吃過晚飯起了草,舞蹈教室同時恐懼本身說謊的本事會變得如許巨大,怕這打趣開得太年夜了,寫了半封信又擱下筆。但想到唐蜜斯會觀賞,會清楚這假話,要博她一笑,又悵然續寫下往,里面說什么:
昨天承示扇頭一詩,適意有所激,見名章佳句,竟出諸傖夫俗吏之手,驚極而恨,遂厚誣以必有底本,一時取快,心實未安。叨在知愛,或未深責。(第80頁倒第9行)
就這么幾句。未見全文,終是憾事。
這遺憾,錢師長教師天然心知肚明,這么寫,實在是在吊讀者的胃口。未寫信的全文,是為了更好地歸納寫信所激發的成果。只要在蘇文紈看信后的反應中,才幹領會到方鴻漸文筆之轉圜得體。信是第二天到銀行交給收發專差送往。薄暮回家,剛走到臥室門口,德律風鈴響,拿起聽筒,知是蘇文紈收到信來的德律風。于是有了德律風中的幾個問答:
“蘇蜜斯,你收到我的信沒有?”
“收到了。你這人真孩子氣,我并不怪你呀! 你性格我哪會不了解?”
“你肯諒解我,我不克不及寬恕我本身。”
“嚇,為了那種大事犯得上如許嚴重么? 我問你,你真感到那首詩好么?”
方鴻漸極力不讓臉上的笑漏進措辭的聲響里道:“我只恨如許好詩偏是王爾愷做的,太不公正了!”(第81頁第4行)
無論若何你得認可,歸納形成的後果,比誣捏信的原文,在表達的方法上要高超很多。
顯明的,還有三處,一處是第七章里,孫柔嘉說有人給她父親寫信造方鴻漸的謠,第八章里方想了解一下狀況那封信而不得。再一處是第八章里,趙辛楣從重慶來信,要給方鴻漸謀事做,孫柔嘉拆開看了醋意年夜發。第三處是第九章的開首:“鴻漸贊美他夫人和婉,是在打陳述訂親的家信里。”由此引出方家上高低下的一番群情,有意中替孫柔嘉樹了兩個仇人。
再說隱晦的。
第八章前半部門,寫方鴻漸孫柔嘉這一對戀人,分開三閭年夜學前去衡陽,再轉桂林的情況。離校上路,一人一乘肩輿。到了鎮上吃過早點,正要起轎上路,校長高松年的親隨趕到,送來一個年夜信封,內裡一個紅紙袋,裝的是禮卷,還有一張信箋。信上說,校務紛紛,得空細談,鴻漸師長教師行色促,未能餞別,負疚之至;本校暫行緩辦哲學系,留他在此,實屬有屈,已寫信給某某兩個學術機關,薦他往幹事,一有新聞,決打電報到上海;禮券一張,是成婚的賀儀,尚乞笑納。對這封信的立場,方孫二人迥然分歧。
鴻漸沒看完,就氣得要下肩輿跳腳大罵。忍受到轎夫走了十里路歇息,將信給了柔嘉看,仍說,到了衡陽要掛號將禮券退歸去,再寫一封信大罵。孫柔嘉倒不這么看,以為高校長也是一片好意,罵了他于你有什么利益? 又是一番爭論,最后告竣讓步。柔嘉說,到了衡陽還有四天呢,到時辰鴻漸要寫信罵高松年,她盡不禁止。
這封信,寫了沒有?接上去說的是到了桂林若何快樂,到了噴鼻港又若何籌措,似乎到了衡陽要如何這檔子事,方孫二人早就忘了。
以錢師長教師的精明,怎么會有如許的疏漏。只是最后的處理,其實出人意表。兩人告竣的協定是,到了衡陽方鴻漸仍生氣難平,柔嘉就不再禁止。最后的處理,在第九章里,兩人又一次起了齟齬才寫到。以冊頁而論,已隔了六十個頁碼了:
鴻漸氣得嘲笑道:“提起三閭年夜學,我就要跟你算賬。我後悔聽了你的話,在衡陽給高松年寫信謝他,準給他笑逝世了。以后我再不聽你的話,你認為高松年給你聘書,真要留你么? 別太自得,他是跟我搗蛋哪! 你這傻瓜!”(第340頁第7行)
一封回信,連個文句都沒見到,就應付出這么一年夜篇文章,兇猛,兇猛。
最后說阿誰委曲成立的。能攏在這里,確定是信函。說委曲,是由於這信函只要信封,沒有信瓤。不攤開說了,抄一段原文,即知內情,說的是汗青系傳授陸子瀟。
他講話時愛好交頭接耳,仿佛句句是軍國秘密。當然軍國秘密他也了解的,他不是有親戚外行政院、有伴侶在交際部么? 他親戚已經寫給他一封信,這左角印“行政院”的年夜信封上年夜書著“陸子瀟師長教師”,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讓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寫給交際部那共享會議室位伴侶的信,信封固然不年夜,而下面開的地址“交際部歐美司”六字,筆酣墨飽,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該一目了然的。這一封來函、一封往信,輪番地在他桌上點綴著。年夜前天凌晨,活該的聽差整理房間,不警惕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天昏地暗,陸子瀟拯救不及,跳腳大罵。那位親戚國而忘家,沒來過第二次信;那位伴侶外難顧內,一封信也沒回過。從此,陸子瀟只能寫信到行政院往,書桌上兩封信都是往信了。本日恰是往信交際部的日子,子瀟等候鴻漸看見了桌上的信封,忙把這信擱在抽屜里,說:“不相關。有一位伴侶招我到交際部往,回他封信。”(第201頁倒數第8行)
信函之妙用,只要在如許的論述說話里,才得以淋漓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