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草明教員,曾經是半個世紀以教學場地前的事了。 那時我23歲,在京西木城澗煤礦當巖石掘進工。我扛過風錘,和過水泥,重要干的是調劑裝渣的礦車——嘴上叼個叫子,在矸石車之間躥來躥往。干活兒是負責氣的,“偷奸耍滑”的動機也偶有產生。好比,那時的黨支部書記讓我替他寫一篇宣揚陳述,這于我倒不難,文章無趣,可總比下井干活兒強良多。為此我決議不克不及給引導留下“倚馬可待”的印象——文章是花半地利間就寫完了:從公然文件中借來的英氣,設問句反問句多多益善,最后再來一句高昂振奮的唐詩宋詞,就是“沉船側畔”“病樹前頭”之類。完事以后,把那講稿塞到床褥底下,剩下的時光做本身的事。直到書記前來訊問“講稿好沒”,才把褥子底下那稿子送上。“偷得浮生半日閑”,無非也就是了解一下狀況那時傳來傳往的“禁書”,《紅樓夢》《孽海花》、莎士比亞、杰克·倫敦之類。于是,就打算著本身的將來要從事文學創作。當然“生平志氣運未通”,但“時來風送滕王閣”那幻想,曾經懷揣上了。
“風”終于來了。
1973年是“文明年夜反動”的飛騰,遍地開花“賽詩會”, 田間地頭打谷場上,盡顯工農兵文藝的豪放。近日從網上讀到一篇文章,作者回想昔時回到村落,為了“賽詩會”,替掉明的母親寫順口溜。才發明,彼時家家詩歌年夜都文采斐然,本來都出自一個老田主的手筆。那老田主卻是飽讀詩書的,只是那時早已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了一只腳”。村里的干部催詩債比催公糧還急,貧下中農們就罵,說這是逼著瘦驢拉硬屎。詩債交不上,只好找“老田主”代筆。“老田主”被寵若驚,卻也靈感爆棚風騷盡呈——非但把詩歌寫得精力奮起斗志高昂,並且還見機而作,無論鰥寡孤單、瞽叟聾婆,各個都拿捏有度、成分熨帖,不少佳句甚至被消息稿所援用。這位不利的“老田主”,不敢想命運自此轉圜,竟然垂垂為同鄉們愛崇,里閭重逢,不再避之唯恐不及,而是遠遠便怯怯地喊:“九爺……”看到這故事便想笑,想我本身昔時或也相似,都是那荒謬歲月里“蒙恩”的人。
那天,礦上擔任宣揚的引導找我,問:“你會寫小說嗎?”我說:“我愛看,沒寫過。”引導說:“那給你兩天公出,往城里北新華街北口那兒,毛主席著作出書辦公室開個會。”那時垂垂復蘇的出書單元,都以此定名。參會后我才清楚,是那時的北京市委唆使,要召集主要廠礦的業余作者,讓工人階層出手,創作并出書一本工礦題材的小說集。我就這么混進了“業余作者”的行列。這本小說集要展現“文明年夜反動”結果的產物,擔負本書義務編纂的是李炬,一位永遠笑瞇瞇地講話,卻對每篇稿子永遠內心不安的老邁姐,幾多年之后我們才懂得她的膽怯。
實在她心里有本身的主張,她平易近人、語重心長地宣講著幾條樣板戲的“經歷”——“三凸起”“三襯托”等,卻在某一天突然對我們幾個說:“要否則我找一個寫產業題材的老作家給你們了解一下狀況稿子?草明同道那本《披荊斬棘》,應當沒題目了吧?”李炬教員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要給我們說明什么,她說:“《披荊斬棘》是寫‘鞍鋼憲法’的,草明算是新中國產業題材文學的開闢者。傳聞她曾經到‘一機床’體驗生涯往了,還開端教導他們的工人創作組……”我們忙說:“那還怕啥呀,您就領我們往。”李炬說:“好,我聯絡接觸一下草明。人家還餐與加入過延安文藝座談會呢!”我們更加感到被“壯了膽兒”。
算起來,草明應是我文學上的第一位恩師。
那時草明的家,在東城史家胡同南側一個窄窄的小路里。院門也是窄窄的,看起來像是那種很隨便的邊門。后來才了解,這里舊稱“官學年夜院5號院”。院子不年夜,一棟二層小樓,草明只住一層。客堂很局促,書柜書桌滿圍著一對單人小沙發,草明和李炬分辨坐在小沙發上,劉淵、王尚成、李正、梁向東和我,幾個來自工礦下層的作者,有搬椅子的,有坐馬扎的,曾經把客堂填得滿滿當當了。
此前年夜約一周,李炬早已把我們的作品送過去了,原稿潦草的,還吩咐我們謄抄明白。
我謄抄后奉上的是短篇小說《“鐵扁擔”上任》。又過了近50年,我在2022年10月號《國民文學》上頒發的散文《落英絢麗憶故人》里,記敘了這篇鈔繕稿的故事:
幾天前,有位青年文學研討者來訪,說在中國古代文學館找到我頒發的第一篇小說《“鐵扁擔”上任》的鈔繕稿。捐贈人叫吳納嘉。立即想起,所說的就是1973年我登門請教時,特殊當真地謄抄的那篇。
從那時到2002年草明教員去世,已近30年。可貴的是,教員竟然把這稚嫩的文稿保存到謝世,而后才由她的女兒吳納嘉捐贈到了古代文學館。
初見草明教員,發明她曾經細細讀過我們送來的稿子了。她一篇接一篇給我們剖析,又告知我們寫小說的基礎請求是什么。談到我那篇小說,她激勵甚多,特殊問我怎么積聚了那么風趣的說話。我說:“大要由於挖煤的人都愛苦中作樂吧!”草明教員說:“對,我到工人中心往,也感觸感染過他們的說話真是新穎風趣。”告辭出來的路上,同往的伴侶嘖嘖而嘆,有點兒愛慕妒忌恨的勁兒,我嘴上連連說“哪里哪里”,心里還真是挺自得。
作家們有句時興的話,叫“不悔少作”,很多人之所以“不悔”,大略由於那“少作”里究竟能顯露以后的神情。而我后來哪兒還有膽子重讀這“少作”?盡管它寫的不是與“走資派”的斗爭,但那種“三凸起”“三襯托”形式的浮淺和僵化,回憶起來還有什么可自得?草明教員當然不成能就這話題和我們說得過深。在阿誰年月,方才獲準到工場“深刻生涯”的草明和小心翼翼回來當編纂的李炬,應是統一心態。是以,一篇篇說過我們的習作之后,更多的則是循著我們的獵奇,閑話起來。
客堂里掛著一幅窄窄長長的會議合影,黑底白字的通欄寫著“毛主席和延安文藝任務者在一九四二年蒲月延安文藝座談會閉會時代的合影”。我們當然一眼就認出了前排中心地位的毛澤東和朱德,又試圖在那密密叢叢的人群里找草明。草明指著毛澤東右側隔過的一小我告知我們,她在這。30年前的草明,應當是30歲,固然此刻看她身體肥大,那時卻裹在厚厚的棉服里,加上一頭稠密的黑發,不經她本身指導,是認不出來的。我暗暗受驚她為什么會坐在這般主要的地位,她看穿了我的心思,說:“那時辰延安的文藝家和首長間也都隨意得很,就是在文藝座談會上,也非論資格,爭來吵往的呢……那時我還年青,聽人家喊‘拍照啦’‘拍照啦’,也不懂什么規則,就擠到田方身邊坐著往了,他挨著毛主席呢……”我這才了解,在她和毛澤東中心的是田方,就是《風從西方來》里阿誰王德平易近、《好漢兒女》里阿誰王文清政委。那時辰我甚至沒讀過《講話》全文,頂多只算是讀過高中講義里的一段節選。這段由合影引出的故事,似乎更令我感到風趣。
那天惹起話題的,還有“魯迅和青年木刻家在一路”的照片。年夜約一拃多長的照片,鑲在鏡框里,擺在柜櫥上。那照片我以前在一本雜志里見過的,也略知魯迅師長教師和中國新興木刻活動的關系。照片中的魯迅背靠藤椅,抬頭向上,雙臂交疊,右手掐著煙,四圍坐著的是四個青年的木刻家。魯迅師長教師的臉蛋,顯得非分特別肥胖,頑強的一字胡,加上那身姿,愈顯冷峻和立崖岸。草明教員見我們都俯身往照片上看,說:“這照片照了才11天,魯迅師長教師就去世了……”
隨后幾回往草明教員家拜見,才了解這照片是攝影家沙飛送給她的,實在沙飛還送過她魯迅師長教師去世之后攝下的遺容照和魯迅殯儀游行的照片。曾經記不得是不是由於草明教員的先容,我才和沙飛的女兒王彥有了1996年的一面之晤。是以,我才更多地清楚了沙飛,憑他拍下的魯迅、古長城和八路軍、白求恩、聶榮臻和japan(日本)孤女,無疑是中國攝影史上、世界戰地攝影家中閃光的名字。
關于草明教員所存沙飛拍攝的三張照片的來歷,后來我從王彥的文字中讀到了:
三張泛黃的照片都是父親沙飛拍攝、縮小、制作,在廣州、桂林展出后,1937年8月帶到華北抗戰火線,1946年春在張家口贈予來自延安的老伴侶草明。草明收藏至離世,其女吳納嘉保留至今。
三張照片的後背,都留有草明的字跡:
草明收藏 1936年12。
關于魯迅殯儀游行,王彥考證甚詳。她寫道:
魯迅師長教師喪儀:1936年10月22日 走在步隊最後面的歐陽山(右),蔣牧良(左),“魯迅師長教師殯儀”張天翼寫,后面緊隨著的是由20名作家簽名的“敬獻魯迅師長教師”祭聯,祭聯首位簽名的,是草明。
草明教員沒有和我提過這件事,只要一次說話說起魯迅時,我說看到了巴金、胡風、蕭軍等作家為魯迅抬棺的照片,真的好激動。她淺淺地笑著,說:“我可未入流,那次我在招待的臺子旁,擔任簽到和花圈挽聯的掛號。”
初度會晤以后,我每月從京西礦區回城,城市到史家胡同拜見草明教員一次。熟稔之后,我曾向她訴說當礦工的艱苦和苦悶,把盼望“移動”的心思向她流露。她聽后緘默半晌,似乎聽出了我轉變命運的愿看。她坦言相告,做文學不是為了仕進,也不是為了投機,更不要逢迎什么以轉變命運。她告知我,年青的時辰她也差點成為一名繅絲女工,盡管終極未能如愿,但她感到本身的心一直是屬于她們的,最後的作品寫的瑜伽教室就是她們的磨難和呼籲。她說:“你當個礦工不不難,當上了,別老想著逃跑。多和工友們孤芳自賞,借文學傳遞他們的聲響吧!”此后沒過幾個月,我因工傷而進院。出院沒多久,教員從城東趕到西郊我的家中看我。我記得她摸了摸我因骨折而突出的脊椎,對我怙恃說:“此刻我在想,那次我是不是說錯了?他傷成如許,傷成如許啊!”隨即她又對我說:“不外你不是逃跑的,你是傷病員,不克不及不下前方了。你骨子里仍是和礦工們連在一路的,好好養傷,找機遇好好寫他們吧!”
此后到了1977年,恢復高考時我讀了文學專門研究。讀了文學史才了解,草明教員是多么主要的一個作家。作為新中國產業題材創作的首創者,她塑造了一系列從舊中國到新中國的工人抽像。她青年時期即懷抱著“和工人孤芳自賞,借文學傳遞他們呼聲”的盼望,投進右翼文學活動。為此她曾被羈押判刑,又經魯迅、茅盾等右翼作家的營救而出獄。而后,她的幻想非但沒有被傷害,反而如春草萌發,更加活力勃勃。且看她出獄后寫的中篇小說《盡地》,既佈滿了寫實主義的逼真,更瀰漫著浪漫主義的豪情。她借人物之口,毫無忌憚地贊美那支“愛惜貧民的希奇的部隊”,一支“神話普通的部隊”。她嚮往著“蘇區”:“……那兒有一年夜片處所,通福建、江西,那兒有正派的人。呵,未來那兒能通到廣州,能通到全中國,唉,那時辰我們過的日子才是人過的日子哩……”抗克服利后,草明教員又沿著繅絲女工時期的感情軌跡,離開清楚放區的工人中心。她走進了宣化龍煙煉鐵廠,走進了鏡泊湖發電廠,走進了皇姑屯鐵路工場,走進了年夜連會議室出租十八機床廠,一向走到新中國時期的鞍鋼和機床廠……她的代表作從《原動力》《火車頭》到《披荊斬棘》,成為了新中國晚期產業生涯的縮影。古稀之年,草明教員壯心不已。她的行動,又呈現在長江三峽、華北油田、浦東交流開闢區。更難堪得的是,直到暮年,她還為讀者貢獻了長篇小說《神州兒女》,再現了中國工人階層和“四人幫”斗爭的壯闊畫面。
在我熟悉的工人作家中,不少人都說本身是草明教員的先生。后來我才發明,在鞍山,在一機床,簡直在其萍蹤所到之處,她都組織過工人寫作組或辦過寫作練習班,經她培育而成為工人作家的年夜約有200人之多。直到共享空間她往世以后我才了解,她屢次把本身的稿費和薪水,送給生涯艱苦的工人家庭以濟急。想起她樸實的穿著、簡略的飯菜,又想起她昔時坐著公交車斜跨全部北京城,探望我這個受了傷的青年礦工、這個普通俗通的習作者,那熱意是永恒的。